小森

循此苦旅,以达繁星。

关山难越

宫远徵不知被这混沌无序的梦困住了多久,一路疾行,却找不到出路。一开始,他什么也听不见,什么也看不见,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是活,此刻是否身处十八层地狱之中,只待牛头马面过来将他的魂魄捆走。在这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,一秒胜似一年。

 

后来宫远徵隐约能听见有些声音,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话,但十分模糊,如隔了一层水,所有音节都被冲散,落在他耳朵里的不过零星。到最后,他窥见一缕光,朝它疾行而去,却跌入一片清明。

 

宫远徵很艰难地睁开了眼睛。侍从连忙出门,一人去唤大夫,一人去寻宫尚角,要在最快的时间里,将这个消息告知他。

 

大夫前来把脉,又查看了他的伤势,询问了几个问题,最后说性命无碍,但需要静养。大夫开好第一个方子时,宫尚角到了。他越过数人,直奔宫远徵床前。

 

宫尚角问道:“远徵,你昏迷数日终于苏醒,可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?大夫就在这,你只管说出来,不必忍着。”

 

只是对方盯着他看了很久,似被魇住了,一句话也没说。宫尚角又问:“远徵,你怎么了?”

 

这次他终于得到回复:“你是谁?”宫远徵看了看宫尚角,又看了看四周,“这是哪里?”

 

距离上元节已过了一周。宫远徵整整昏迷七日未醒。期间宫尚角多次询问大夫,但终未得到一个确切答案。宫远徵一日不醒,他便一日守在床前。他习惯点一盏灯,坐在床边与宫远徵说话。宫尚角很怕他的梦里昏暗无光,怕他的梦里太过寂静,以为没人在等他回来。

 

实在等了太久,宫门又有任务派给宫尚角,他不得不离去两日。离开之前,他交代侍从,灯不要灭,你们也与他多说说话,不要太静了。

 

不知是否此法生效,宫远徵硬是被人从混沌中拽了出来,但却对过往的事没了太深的印象,即使是对宫尚角,他也只是依稀记得一些,有个十分模糊的身影,但并不太清楚。宫尚角在门外轻声询问大夫。大夫告诉他,大约是跌倒时碰到了头,又可能是昏迷了数日,醒来时还并不太适应,总之,静养总是没错的。

 

宫远徵进入了静养的生活。侍从为他开了扇窗,让他可以窥见外面的景色。飞雪融融,铺在庭院的每一处,远远望去洁白无瑕。庭院里没什么人行走,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。侍从为宫远徵端来刚煎好的药,劝他服下,伤势才能早日痊愈。

 

宫远徵成日泡在这苦药里,身心都疲倦,看见深褐色的药就觉得头疼。他说:“我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,有宫尚角给我输送过内力,我的内伤也不碍事了。”他鼓足勇气,“你下去吧。”

 

侍从不退,反而直直跪下,双手奉上,又再次开口:“徵公子,请您服药。”

 

宫远徵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他的狠声拒绝也只怕是对这些人不起作用。他盯着跪下的侍从,气不打一处来,刚要开口,就听见门外有人说话:“远徵,不必拿他们出气。”

 

宫尚角肩上发间都落满飞雪,一看就知是疾行而来,连伞也不曾打。他解下厚重的披风,交由身旁的侍从,又对眼前跪着的人说:“我来吧。你先下去吧。”说完,伸手将那碗药拿了过来。

 

“哥哥。”宫远徵这样唤他。准确的来说,是宫尚角让宫远徵这样唤他。

 

对于这个称呼,宫远徵始终觉得有些别扭,这是因为他确实不太记得宫尚角,对此人的记忆模糊不清,不太连贯,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人,但实在记不得他与自己的往事了。

 

心里没了底气,自然就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。宫远徵垂下眼,视线停留在床榻上柔软的锦被,似乎要牢牢记住上面绣的什么纹路,用的什么丝线。

 

宫尚角坐在他身边,轻声说道:“你这一病,愈发像个小孩了,连药也不肯吃。”

 

宫远徵反驳:我不是故意的,只是吃了太多天,我想应该也可以停了。他又说,你不是说我医术无双吗?那我自然可以判断是否还用继续服药了。

 

宫尚角说道:“是。你从前是医术无双,但你对此还记得多少呢?”他用勺子舀起深褐色的药,递给宫远徵,“我喂你。”

 

宫远徵伸过手,想取那柄勺子:“我自己来吧。”但却被无声拒绝。

 

药已见底。忽刮起一阵冷风,冰冰冷冷地吹到人的怀里。宫尚角起身关窗,最后一抹景色也消失在宫远徵眼前。宫尚角说:“等你身子好了,再出去逛逛也不迟。”

 

宫远徵忽然问他:“庭院中的那棵树,春日会开花吗?”

 

宫尚角告诉他,会的,等冰雪消融时,树枝会长新芽,再过不久便会开花。他望向那扇窗,似乎能透过紧闭的窗户看见庭院里的那棵树,似乎能越过漫长煎熬的冬天,直接走到春天的树下。

 

他补充道:“你小时候爱爬树。我劝过你小心,但你有一次还是从上面摔下来了。”

 

对此,宫远徵也没有什么记忆。他只是顺着宫尚角的话往下问:“那我摔伤了吗?”

 

“没有。”宫尚角轻轻摇头。他将目光收回,挪到宫远徵的身上,“我接住你了。”

 

这么小的一个人,却像羽毛一样轻,仿佛只要风再大一点,他就会飘出庭院,飘至远方。宫远徵自树上急速坠落,掉进宫尚角的怀抱,他的披风毛绒绒的,胜过每一床锦被。宫尚角则跌落雪中。

 

幸好彼此都没有怎么受伤,宫尚角扭到手腕,休养几日就会好。宫远徵却有些自责,从此对这棵树埋下一点阴影,再也没有爬上去过。

 

这是诸多记忆中的一个碎片,没有代表性,也没有什么特殊的。此刻的宫远徵自然不会记得。宫远徵叹息道:“可惜我不太记得了。”他终于流露出一丝担忧,“哥,我要是永远都记不起来,那该怎么办?”

 

宫尚角安抚他:“没关系的,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,不要强迫自己。”

 

但宫远徵却觉得心慌。他无法与宫尚角拥有同一段记忆,无法想象出宫尚角告诉他的那些往事是怎样的。那棵树开花时长什么样,庭院小溪不结冰的时候长什么样,他通通都记不起来。这使他感到无力。

 

他又垂下眼,似有些自责:“哥,你不要怪我。”

 

宫尚角微微叹气,伸手抚他的脸颊:“我永远不会怪你的。”

 

徵宫发生巨变,长老院也知道了,但宫远徵失忆这件事,并未告知长老院。长老们召来宫紫商与宫子羽,将徵宫的事告诉他们,又说,你们都姓宫,都是兄弟姐妹。宫远徵平日是太过顽劣,常惹人不悦,但毕竟也是你们的弟弟。

 

俩人因此去徵宫探望宫远徵。只是没进徵宫的门,就被宫尚角拦下来。宫尚角称宫远徵重伤未愈,暂时不宜见客。宫紫商自然不信他的这套话,面色微愠:“听闻宫远徵受了重伤,我们只是来关心一下他,并没有其他的心思。大家兄弟姐妹一场,难道你觉得我们会害了宫远徵的性命吗?”

 

宫尚角听到性命二字,似乎又回到那个夜晚,几位大夫围在宫远徵身边,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担保他能活下来。宫尚角稍稍定了定神,解释道:“远徵近日没什么精神,等他伤势好转,我自会通知羽宫与商宫,届时再来探望吧。”他提起二位探视赠送的东西,“这个,我一定会交给远徵的。”

 

阻拦二人,不过是想把宫远徵失忆的消息再瞒一瞒。在宫尚角心里,宫远徵一定会想起来的,而且会很快,也许就是明日,也许就在下一秒。他也说不上现在与往日有什么不同,宫远徵依旧称呼他为哥哥,与他攀谈时,几乎会把所有的事都倾吐出来。只是将旧事都忘了个干净,从前属于他们彼此的记忆,那些互相依偎着度过的岁月,只剩宫尚角记得。

 

宫尚角一边走一边告诉自己,这就是他的弟弟,这就是他的远徵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他穿过长廊,停在宫远徵的门前。宫尚角忽然扭头望向庭院那棵树。他有些哀怨地想,宫远徵怎么会把这些事都忘记。

 

比起心口的伤,宫远徵手指上的伤最先痊愈,没有留下什么疤痕。他平时不太在乎这个伤口,上药也是偶尔,但它却是最快痊愈的。

 

他伸出手指,问宫尚角:“我的这个伤是怎么来的?”

 

宫尚角说:“你做灯笼时被割伤了。”他握着宫远徵的手,细看那根手指,已经无法寻找到受伤的痕迹,“恢复得很好。”

 

宫远徵又问:是什么灯笼?

 

宫尚角说,是送我的灯笼。他顿了顿,又继续说,你做得很漂亮,我很喜欢。

 

宫远徵啊了一声,轻声说:“可惜我不太记得了。”没等宫尚角说话,他又问道,“哥,我其实一直想问,我究竟是怎么受伤的?”

 

宫尚角以为自己可以谈过这个问题,以为自己可以逃过这场审判。是宫远徵对自己的审判,也是宫尚角对自己的审判。得知宫远徵失忆后,他常做噩梦,梦见宫远徵知晓伤自己的人是谁,彼此产生缝隙,渐行渐远。

 

这无疑是宫尚角十分惧怕的一件事。他不得安眠,主动提起也不是,不提起也不是。终于,他等来了宫远徵的询问。宫尚角并不打算藏着掖着,这是他的错,宫远徵应当知道。

 

“是我伤的。”话音刚落,他又急急添上两句,“可是远徵,你要相信我,我不是有意的,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。”

 

在宫远徵沉默的瞬间,宫尚角的心似乎也随着暂停。他等不来宫远徵的声音,始终无法心安。宫远徵开口说道:“我是信你的,哥,你一定不是有意的。”他的手稍微抬了抬,离心口很近,"你这么做,一定有你的理由。"

 

讲到这里还不够,宫尚角又重复一遍,我真的不是有意的,远徵,你不要怕我。

 

宫远徵面上浮起一丝笑容:我和哥哥相处了这么久,当然知道这件事绝不是哥哥有意的。

 

他们的确相处了很久,但宫远徵把这些都忘了。此刻他是真心是假意,宫尚角分不出来。他心里仿佛一层浓浓的雾气萦绕其中,使他再也看不清什么。

 

上元节过了整整一个月,宫远徵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,只是记忆迟迟找不回来。宫远徵变得有些急躁,时常头疼欲裂,宫尚角只能从旁安抚他,让他不要折磨自己。想得起来,想不起来,都不会对这一刻有什么改变。

 

某日,他提着花灯前来。是上元节那日宫远徵做给他的那一盏。宫远徵重新编发,将铃铛当作装饰品融入发间,又戴了一条抹额,这使他完全变成了宫远徵。不对,他就是宫远徵。

 

花灯有些破损之处,但并不太影响。是宫远徵提出要看的,他心心念念着宫尚角跟他提过的这件事情:自己给宫尚角做过一盏花灯,他很想知道这花灯长什么样。

 

此刻,花灯就在他的眼前。花灯的框架曾经割破他的手指,使他的鲜血融在上面,花灯的样式是他花费许多时间去想的,花灯的每一处细节都是宫远徵亲自完成的。这是融入了他无尽心血的一盏灯。只可惜,他仍旧想不起来,只觉得这是一盏普通的花灯。

 

宫远徵小心翼翼地捧起它:“这是我做的吗?”

 

宫尚角说:“是的,全部都是你做的。”

 

他将花灯揽入怀中,忽然陷入一片慌乱:“哥,我真的很害怕,我很害怕自己再也想不起来,想不起来那棵树,想不起来这盏灯,想不起来所有的一切。”他抬头,眼底有点点泪光,“你不要怪我,你不要怪我,哥哥。”

 

宫尚角将他轻轻地拥入怀中:“不要害怕,远徵,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弟弟,你都是宫远徵。”他轻声说,“你还是你,我还是我。这是永远都不会变的。”

 

他已经做好宫远徵永远记不起旧事的心理准备。这并没有什么令人惧怕的。记得起来,记不起来,他都是宫远徵,是许多年前,伸手替他抚去泪痕的宫远徵,是这么多年来,为他熬制伤药的宫远徵。

 

又开始下雪了。宫尚角往窗外看去。他们仿佛是凝在此处,像风雪里的两个雕塑,互相依偎着。宫远徵静静地挨在宫尚角的怀中,花灯紧贴着他的手。宫尚角轻声重复道:没关系的,远徵,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变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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